马上注册，发帖爆料或参与评论，结交更多好友，享用更多功能。
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，没有帐号？立即注册
x
说亲 一九八二年九月初，北岸稻穗初染青黄，九龙河南岸却是一片沉甸甸的金浪。金榜题名的同学带着跳出农门的喜悦已开使到校报名，父亲的脸，也一日比一日阴得厉害。他瞅着我略长的头发，眼神里揉杂着不满与盘算：“头发拾掇利索，明日跟我上南边山里，帮你姑妈割稻子去！”话音沉沉，不容置疑。 鸡叫二遍，我们已踏上通往山里的砂石路。我不解：“咱家稻子也等着割，好多事要备，为啥偏赶这时去姑妈家？”父亲目光掠过流淌的九龙河水，摆出的一堆理由大意是：1、南边的稻谷熟的早；2、姑是村妇女队长，姑父在大水库工作，家里人手紧，过去他们没少帮我们家；3、山里路难走，缺粮少棉，日子苦寒，姑娘们削尖脑袋往外奔，那里彩礼轻些；4、最紧要的是托姑妈说亲，她是大队干部，有面子能帮忙。他顿了顿，声音低下去，带着无奈，“咱家啥家底？三间东倒西歪土坯茅草房，挤着七口人，你又是老大……本地谁家姑娘肯跳这穷坑？”那“老大”二字，像块冰凉的石头，咚一声砸进我胸口，沉沉坠下去。 整整三天埋头苦干，人累散了架，总算同表兄一道把姑妈家零零碎碎田块里的稻谷都收拾干净。临走前夜，昏黄的油灯下，父亲终于嗫嚅着向姑妈开了口。姑妈沉默了很久，长叹一声。那一声叹息在沉寂里显得格外清晰：“五弟，难呐！山里姑娘是不太挑捡，可你家……”她眼光扫过我，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铁定的事实，“‘穷莫当长子，富不做幺儿’的老话搁在这，你那三间解放前的草屋，墙歪顶漏，三个侄儿还挤在山墙根外那间半坡面里，不说彩礼了，你家哪里还能再放下一张床？……好姑娘，眼皮子都高着呢！”她顿了一顿，仿佛在掂量啥措辞，艰涩地续道：“除非……除非……”父亲知道没戏，难为情地拐弯道：“那些个脑子、五官、手脚……略欠些周全的也行啊”！ 一股尖锐的屈辱猛地冲上我头顶。姑妈眉毛陡地竖起：“还炸毛？你！上了十年学，又没考走；文不成，武不就！姊妹一大堆，能讨到个女人生养后人，也算你给咱家祖宗烧了高香了！…….”时光恍惚凝固，过了好一会，姑妈又收起厉色缓缓地说：“姑也知道你是个读书人，娶个不周全的委屈了你，可是这年头…….，哎！啥法？我尽量慢慢地帮你往好些的张罗张罗吧。” 未曾想，自己在父亲和姑妈眼里，竟如此的不堪，家里的穷能有这么强大的张力。我低下头，镰刀割破的手指还在隐隐渗血，那微小的痛楚与此刻心口的碎裂感奇异地重合，无声滴落。摇晃的灯影里，我仿佛看见一条窄小、灰扑扑的路在面前延伸，我佝偻着身子往前慢慢挪动，身影越来越小。 九月二十日，我鬼使神差地随邻居进县城，帮邻居买自行车，撞见了上街换面条的班主任严老师。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，急切道：“你考上了！学校核分时发现你的生物成绩统计漏了，往你祁家大队打通了好几次电话，就是等不到你！专科以上录取已结束，没办法，我替你填了一所中专，现在通知书也到了！”………“哎呀！农村学生，有学上就中了！”我到校从老师手里郑重接过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通知书，捧着薄薄的一张纸，却沉甸甸的，仿佛托住了所有摇摇欲坠的梦想。昨日还深陷谷底的泥泞，今日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抛上了云端。那姑妈“说亲”的沉重字眼，瞬间如被狂风吹散的尘埃，了无痕迹。 两年的几个假期，我谢绝了多位亲戚的热心和美意，尽管他们口中的对象都是“田间一副好身板，家里两手好针线”丫头，我怕‘解放前的三间破屋’委屈了十里八村的好姑娘，也不甘心‘脑子、五官、手脚不周全’辜负了我的十年寒窗。 两年时光倏忽而过。八四年八月毕业，我被分配到滨河的一个县团委工作，住进了县里最高的大院，新生活的光正一点点驱散旧日的阴影。国庆节前，我们正紧锣密鼓排练晚会节目，一封“父病危”的加急电报如冷水泼面，将我拽回老家。 推开家门，父亲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光彩，与电报上的“病危”二字格格不入。他迫不及待地催促：“明儿务必去趟你姑家！她有顶顶要紧的事！” 我起了个大早，骑车到姑妈家。堂屋里，茶水氤氲着热气。她先是亲热地嘘寒问暖，尤其关心我的终生大事？我有真有假地回答了她，透露我们团委里有位女孩对我很好。她接着话锋陡然一转，带着不容置疑的洞见：“广播里老说淮河边上水患厉害，怕是连碗芝麻叶面条都吃不稳当吧？哪有大别山这山青水秀好？哪能比上咱这大米干饭香？早点调回来吧！再说了，共青团那活儿——”她意味深长地摇着头，“男男女女凑一堆，搂搂抱抱的，像什么样子！哪比得上粮食部门？那才叫旱涝保收的铁饭碗！返销粮、麸皮糠……多少能帮衬家里吃饱和养猪。秋征时候，在乡亲们面前，那腰杆子，硬气得很！” 我心中了然。姑妈终于不再绕弯：“前些年你爹妈托付的事，姑妈一直搁在心上！我婆家有个侄女，年纪性格长相都合适，在公社粮管所工作，商品粮、正式工。姑妈可是替你留着的——亲上加亲的好事！你爹妈高兴坏了，眼下，就等你一句话了！” 眼前又浮现出那年秋天油灯下姑妈的神情，那句“脑子、五官、手脚……略欠周全”的话犹在耳边。家中人口没变，土屋依旧斑驳，姑妈心里的那根指南针，怎么突然就转了方向，主动给我说亲？还是‘商品粮’。我思索着，老家距我工作的县近两百公里，这是实实在在的千山万水。况且，此刻的我血液里奔涌的是另一种声音——唯有共同的理想与纯真的爱情，才是青春应有的乐章。 为了不伤这份滚烫的情面，我进一步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，说我与单位的女孩已经如何如何了，她家的势力如何如何了得。姑妈听罢，一声长叹，情绪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，缓缓下沉：“唉，还是姑妈对你关心不够……慢了一步啊！”她眼里的光亮黯淡下去，却又凝聚起一种固执的关切，“姑妈不能害你做那没良心被开除的‘高家林’。娃儿，好好待人家姑娘，奔你的前程去吧！” 我向团委杨书记汇报了回家的情况，他先是大笑，后又沉默良久，再后来，他经常派我到几个常联合搞活动的单位联系工作。 八七年元旦，杨书记约我去他家吃饭，进屋见他妻子陈老师和青少年活动中心的张老师都在低着头包饺子。饭后杨书记说道：“我知道你们各方面情况都合适，今天我想当一次‘说亲’的红娘，帮你们点开这层窗户纸……”。说着杨书记捧出了一面镜子，递给我。镜子的右上方用红漆写着“初会之情常在”六个字。我和张老师被这突然的场面弄得激动又羞怯。 一九八七年五一节，老家喧天的锣鼓声中，与我并肩牵着红绸的新娘，并非那个虚构的女同事，她是县青少年活动中心的教师——我们相识于一次次青春的跃动与欢笑里，定亲于团委杨书记家的饺子宴，沉醉于那面玻璃镜子上的六个红字。这些情况都瞒着姑妈，她拉着侄媳妇的手久久不松，看了又看，眉眼间堆满了满意幸福的笑容。 时光流淌。二〇二一年稻谷翻金的季节，我到何家冲学院参加培训，特意拐了一趟山里。小车行驶在弯曲有致的水泥路上，窗外的风吹得连绵稻穗沙沙作响，如同岁月深处绵延不绝的耳语。 我在姑妈的墓前停下，山风掠过我已显灰白的鬓发，长久凝结在我心头的某种壁垒，在这寂静的山坡上，无声地崩解、倾塌。我骗了姑妈几十年，我得告诉她。我默默清理着石碑前的细草，小心翼翼放上一束特意从淮河北岸带来的、饱满而沉实的稻穗。 调动、搬家多次，那面镜子我们一直珍藏，镜背的水银反光膜已有脱落，“初会之情常在”六个字依然鲜红如新。
| 
发表于 
收藏
支持
反对
